他身材高大魁武,但是成長過程一直很膽小,老是作大孩子的跟班,被使喚來去。他喜歡冥 思,常走進虛無飄渺的夢裏神遊,若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,又不會表達。功課既不好,又不會蠻 勇,中學時代沒什麼好混的,卻不幸被一個看上他身材的女孩黏住了,讓她懷了孕,一當完兵就 草草結婚。
他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,只好跟父母住在一起。既是獨子,又有孫子,父母倒也樂得三代 同堂熱熱鬧鬧。可是老婆兇悍,對現狀不滿就大吼大叫滋生事端,搞得一個家還沒來得及溫馨就 像地獄。
老婆最喜歡找父母吵架。他一出面勸和,老婆就兇他:「沒本事就一邊站!沒出息的東西。」 他果真一邊站住。母親倒看不過去:「沒出息?沒出息妳勾引他作什麼?騷包狐狸精,賴上我兒 子還敢兇,有本事就滾啊!」
「滾就滾!妳當我喜歡住在這裏?小強,過來!」
「帶小強走?妳美哦!小強姓我家的姓。」
「可是我肚裏生出來的,當然是我的。」
「會生孩子有什麼了不起?那個女人不會生?」
「妳會生?妳就只會生一個,養得他像孬種。」老婆說。
「罵我兒子孬種。妳真王八蛋!」
兩個女人一拉小強左手,一拉小強右手,爭來搶去,只見小強一忽兒往這邊站,一忽兒往那邊 站,好痛苦,只好喊爸:「救命啊!」
他一邊站著,很無力,好希望有人來救他,就很想念蝙蝠俠。
這天他去應徵一份工作,是青島東路上一貿易公司的送貨員,出門前又為調解老婆與娘的糾紛, 被羞辱了一頓。
「有本事就找份工作賺錢養你老婆兒子,不要白吃你爸媽的,讓你老婆看盡臉色;沒本事就滾 一邊涼快去,逞什麼英雄!」
他垂頭喪氣的出了門。
每次跟父母伸手要錢都有些尷尬,寧願省著點用,減少些要錢的次數,所以不敢叫計程車,在 大太陽底下站著等公車。
過往公車很多,就是沒有他要的那班。他被車屁股黑煙薰得一頭一身,好躁熱。
耳裏響的盡是老婆與娘的爭吵,眼底看的盡是交通的擁塞與等車人一張張沒表情的臉。
一輛輛公車,一輛輛計程車在他面前停了又走了。
一批批人被吞進車門裏,但仍有一群群人環繞著他。每個人都是淡著臉,沒有愉快也沒有不愉 快,彷彿再無法感覺出什麼。
而內車道裏是穿流不息的轎車,有各種令他刺痛的名牌:賓士、BMW、VOLVO……,基 本生存之上的消費,隱含了社會階級的區隔,與人世間存在了不公平的印證。
他有一種快被窒息的感覺,似乎周圍的人都長成一個個巨人,抑或是他自己已萎縮成株儒;整 個世界向他傾倒過來,淹沒了他、吸收了他,而他的任何掙扎、吶喊,都無法喚醒這世界一絲一毫, 甚至所有自救的努力,根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注意。
他想念蝙蝠俠是有原因的。蝙蝠俠沒有不能解決的難題,他是人類的救贖。
他需要蝙蝠俠。
他幻想自己是蝙蝠俠。他救贖自己,他救贖社會。
他坐上公車。車子停停走走。車上有冷氣好舒服,不知不覺打起盹來,頭左晃右晃下點上拉。
又猛然驚醒。
「到青島東路的在這裏下車自己走過去,咱不能開了。」
「怎麼回事?」
「鐵網子都架起來啦!道路封鎖啦!」
「怎麼回事?」
「抗議嘛!就在立法院門口。」
「又打起來啦?」
「下車下車,不然怎麼辦呢?」
好幾聲嘆息。
他出了冷氣車,熱氣迎面撲來。猶疑一會兒,無所適從,還是往青島東路走去。
才走百米公尺,突然警哨大作,還來不及搞清楚怎麼回事,猛然被推進一家店面。他回頭,是 憲警。
「這時候還在街上走,你不要命啦!」又對店主道:「關上門,沒通知別開門。」
玻璃店門立刻卡答關上。
他只好站定在店裏,是家服飾店。
「唉!今天又甭想好好營業了。誰曉得會搞到幾點。」店主道:「希望我們店面別遭殃。」
他環視屋內,發現零零落落站了好些像他一樣被趕進來的路人。
外頭警哨此起彼落。漸有人在街道上跑來跑來。一忽兒是拿著石塊的人,一忽兒是拿著警棍的人, 還有扛攝影機拿照相機的。
店主將所有門窗的百葉簾都放了下來:「別往外看,人家火大了會找麻煩。上回就砸破了我一扇 窗,這窗簾,是領了教訓才趕快裝上的。」
現在與外頭世界的聯繫只剩下一條條隱約灑落進來的光線,和無法聽分明的吼叫、哨聲。室內是 個封閉、完整而獨立的小小空間,竟有一種風雨之中的寧靜。
一個老人幽幽嘆口氣:「怎麼這樣哩!亂成造樣!我不過是要去台大醫院看個病,過都不讓過。」
「你過過看!小心點!我朋友的車都給當成出氣筒砸爛了。還好我看苗頭不對,趕快改道,逃出 來了。」計程車司機說。
「抗議就抗議嘛!打什麼架?郝柏村有這麼不好?」
「不是反郝柏村這個人,是反軍人干政。」一個手中拿著書載副眼鏡的年輕人道:「這是民主倒 退,不合民意。」
「那也犯不著打架啊!」老人生氣道,對他不能上醫院,還是耿耿於懷。
「那些動不動就說要民主、要民意的人,到底懂不懂老百姓啊?我看他們懂作官,不懂作老百姓 哦!」
店老闆也點頭:「是啊!到底什麼是民意?老實講,今天誰作行政院長都沒關係,就是不要亂嘛! 你們看我這玻璃門,換過兩次了,都是被石頭砸的。立法院一有抗議,我們就得關店。」
「噯呀!關個店算什麼?就當休息放假。我有個朋友在忠孝東路開銀樓,被搶得一乾一淨傾家蕩 產呢!」
「所以我說,郝怕村當行政院長有什麼不好?至少治安好一點,強人嘛!」
「這個這個」,坐在一旁,有點口吃的黝黑中年人道:「治治治安真真是會會有好?」
「不管治安會不會好,最怕的就是強人政治,」戴眼鏡拿書本的年輕人推推眼鏡,說:「解決了 治安,又產生別的問題,冒太大的險了。何況治安還不一定靠郝柏村就解決的了,還是像美國英國一 樣,先建立一個健全的制度最重要。」
「啊美美美國的杜社會真真有比比較好?這這是真真的?為為什麼美國電影壞壞壞人這這樣多, 電電影一一直拍一一直拍?」
「哼!」老人嗤之以鼻:「你們讀書人,就講些天一般高的觀念。拿父母的錢讀書,能懂多少民 生疾苦?有本事就不要往美國跑,在台灣安身立命,賺點辛苦錢,講話才服得了人。」老人生氣的說, 拐杖不停點著地。大概他常這麼訓誨年輕人。
年輕人仍不死心:「我是很落實的,只是我想得很遠。我從歷史的觀點來看台灣人民真正的需要。」
「什麼是人真正的需要?」店主問。
「是啊!什麼是人真正的需要?」計程車司機也笑道。
坐在一旁雙手交疊的他這時突然說:「誰能解決問題救贖人類,誰就是民意,就是英雄。」
因為一逕是沈默無語的,突然插入談話,吸走所有人的注意力。大家都轉頭看他。
「我們需要解決困難,我們需要被救贖。」
「是啊是啊!這是我們的基本前提,我們需要解決難題。但是,靠什麼呢?」年輕人笑說: 「英雄嗎?強人嗎?某政黨嗎?還是健全的體制呢?」
大家都等著答案,想知道他支持那一方。
「靠蝙蝠俠。」
「蝙蝠俠?」大家面面相覷,不明究理。
「這這這電影我我有看看過。這這世間真的有蝙蝙蝠俠?」
計程車司機笑道:「你真會開玩笑,幽默幽默。」
他卻很認真的說:「你們知道蝙蝠俠沒有出現的原因是什麼?他絕不是孬種,他在研究敵人。當 大家都在清查被毒素摻雜的物質時,蝙蝠俠已經知道敵人不是這些物質,是下毒的人,就是小丑。」
「怎麼講起什麼蝙蝠俠來了?離譜離譜。」嚴肅的老人聽不懂,搖頭嘆息。
拿書的年輕人沒有看過這部電影,倒也知道說的是賣座很高的娛樂名片,覺得不甚有學問,便不 答話。
看過片子的計程車司機笑道:「蝙蝠俠什麼時候出來呢?」
「蝙蝠俠是誰呢?」店主也問。
披著床單和兒子玩蝙蝠俠的影像在腦海中游走;兒子滿是崇拜的表情。可是影像突然中斷,出現 老婆滿臉不屑的罵街模樣。
是啊!蝙蝠俠是誰?又是什麼時候出來?這不是他問了自己千百遍的問題嗎?
血液在血管中翻湧,心跳加快。他血氣澎濟,激動不已。
他跳起來,衝向門口。
拉開門,那短暫被隔絕掉的真實世界迎面撲來,警哨聲此起彼落,人跑來跑去,憲警拿著棍子追逐。
「危險哪!」老人身後喊。
他衝向街中央,雙手平展,作出他以為的制止衝突帶來和平的拯救姿勢。
先是石頭迎面飛來,然後是警棍打在他身上。
他被送進醫院。
新聞記者蜂擁進他的家,報知兩種截然不同的消息。
「妳先生是警棍底下的犧牲者,是抵制不合理政治體制的遇難英雄。」
「妳先生是反對暴民護衛和平的最勇敢英雄。」
他老婆只聽懂「英雄」兩個宇:「你們說他是英雄?他是英雄?」也有立場公正的新聞媒體想搞清楚 到底是怎麼回事,去服飾店找店主問個究竟。
「請問他衝到街上去之前說了什麼,或做了什麼?」
店主說:「他在談蝙蝠俠那部電影啊!談著談著,沒頭沒腦的就衝出去了。」
因為查不清真相,各家報紙還是自說自話,將他視為支持己方的英雄人物。
但他無從辨明,因為他沒再醒過來。